#02

他們的世界在夜幕低垂才展開。

被路燈照亮一地銀色的夜晚街道,明日千鳥星光似的灰色髮絲也被映得閃閃發亮。

「千鳥會一輩子過這種生活嗎?」

日向菜穗子的聲音從冰冷的晚風裡傳來,明日千鳥還盯著橋墩地下些微濺起的小水花,現在是晚秋的季節,河岸中央的荻花全開了,在滾著碎石的河床上舒展白白絨絨的花穗,彷彿是涓流的河川裡一小片洗刷不掉的浪花。

「嗯──或許吧,菜穗子過膩了嗎?」

明日千鳥雙手搭著欄杆,側過頭看她,淺灰色的髮絲自她的側臉滑落到耳旁,她朝人瞇眼微笑。

「沒有喔,跟千鳥在一起的每天都很開心。」

日向菜穗子踢著腳走在後頭,聞此明日千鳥只是看著她,接著俐落爽快地撕開彼此間微妙的沉默,鬆開抓著欄杆的手,「是嗎?」

鞋跟踩落在大街上,明日千鳥只是沿著橋向前走,日向菜穗子留戀似地將手撫摸在欄杆緩步跟上。

她們就像落入過於湍急溪流裡的雨水,分不清「我」或「妳們」,只知道不停地前進、前進,狠狠撞散在大石上,然後再匯聚,直到彼此的存在再也密不可分。

若有誰離家出走,她們會待在一起直到天明。

因難受的事在KTV唱歌打鬧,在無人的街道闖過一個又一個的行人燈,或是為了擴大團隊與地盤而與其他團隊暴力相向。

她們會一起為一件事哈哈大笑,或是因彼此的事憤怒,談論彼此熟知的話題與不滿,這是明日千鳥沒曾想過會有的歸屬。

這是虛榮、是優越感嗎?明日千鳥也曾這樣問過自己,是想要顯得與「正常值」未偏差太多的那些女孩們不一樣嗎?

思緒是日光裡的泡沫,渾圓剔透地漂浮,逐一破掉。她和夥伴們蹲踞在街頭一角,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,聽見與她們截然不同的那些女孩們說笑聊天,討論化妝品、保養手法或是課業煩惱。

見此她卻會沒來由地鬆一口氣,自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感到舒坦。

在醫生世家裡,不願意踏上醫療領域的她是「不正常」的,不夠符合他們希冀的傳統賢淑女性。

她只記得自己需端莊,需隱忍與善良,需壓抑表達,需要對父母和長輩說「是」。

因為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。

她卻覺得自己一定是哪裡有什麼問題,才會在看見家人們聚在一起談笑,講著自己閃閃發光的未來時,心底卻沒有任何波動。

那些陌生的嘴開開合合地說,這個孩子怎麼不會打招呼,不願意笑臉迎人,不會招待客人,可惜長得好好看的一張臉。

她想她一定是缺少了什麼。

替長輩張羅食物,被親暱地調戲和觸摸,卻說只是看妳討人喜歡,所以開開玩笑,為什麼要發這麼大的脾氣,這個時候他們又說她反應太大、太情緒化、不夠理智。

她一定是缺少了什麼,或是吞下了太多、太多難以消化的東西。

她不知道,她得確認。

所以許許多多的時刻累積成越來越深的夜色,那晚她用美工刀割開纖細的手腕,想著或許感受到疼痛、讓一部分的自己離開,她就知道自己是拿得太多,還是過於匱乏。

家人破門而入的爭執是場噩夢。

在那之後度過一段又一段日子,她可能記得,也可能忘了,但如今她卻慶幸自己已經醒了。

站在深夜的街頭,那些女孩們朝她揮下的拳頭,沒有絲毫憐憫,而明日千鳥藉著模糊的視線,最後吃力撐地站起來,粗糲的柏油地面被路燈照耀成銀光色。

然後她們終於笑著朝她伸出了手。

明日千鳥感到無比清醒,在那刻她瞭解自己並非是想追求與眾不同或誰的目光。

於是她伸手,彷彿在一片無光之海中攀住了僅存的浮光。

她的思緒變得清明,如同在一片暴雨過後的泥濘中,有道涓涓細流清澈地推開所有淤泥,澄澈見底。

她只是想知道自己能跟誰一樣而已。

於是她此刻就像過去無數次那樣,盡全力地奔跑,跑到那群朝她笑著,滿是摩托車廢氣、噪音已經絢爛燈光那裡。

她所歸屬之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