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04

房間裡安安靜靜,吃空的杯麵和筷子整齊地放在桌上,香草口味的冰淇淋因主人無暇動它早已融化,小小的盒子沁著細密水珠,因交融的水、奶油和糖分散發過於甜膩濃稠的香氣。

一顆小腦袋探在棉被邊緣,然後掙扎地伸出手,抽張衛生紙擤了下鼻子。

明日千鳥覺得頭昏腦脹,和那盒可憐兮兮融化的冰淇淋一樣,額邊滲出薄薄的汗,髮絲也吸飽水氣沾附在額頭上。

「……」她發出小小聲的嗚咽,蜷縮起嬌小的身子,覺得雙眼發酸,使勁嚥了嚥唾沫,喉嚨腫脹得發疼,連咽口水都腫鼓鼓的僅能勉強吞下。

黏膩的空氣塞在鼻腔,窒息感讓她頭一抽一抽的痛,視線模糊。

──「千鳥很容易生病呢。」

恍恍忽惚間,明日千鳥記得日向菜穗子這麼對自己說過。

每當明日千鳥病得厲害,就會來到繁華街町的「侘」公關俱樂部包廂休息一晚,大多也只願意讓日向菜穗子陪同。

那是被他們親暱喚作四姊的女性所經營的公關俱樂部,門口由木頭打造,庭園造景由細白的沙紋和細細流水點綴,僅有一盞燈掛在門口,為那片小小庭園獻上朦朧的光,在繁華的街頭顯得特別不醒目。

四姊的侘寂園誠如其名,盡是使用殘缺而不完美的意象擺設。

與一般公關俱樂部不同,寧靜安謐的氛圍和優異的服務讓侘寂園也漸漸闖出了名聲,沒多久四姊便靠著優異的交際手腕把店面經營得有聲有色,黑白兩道都與之交好。

外頭調笑嬉戲聲與酒精的香甜醉人的味道自包廂外流瀉進來,充盈整個空間,給人一種恍惚飄渺的錯覺。

「抱歉打擾妳了……四姊。」

「沒關係、沒關係,梅上鶯就是這點可愛。」

四姊總會勾著動人的笑意,敞開大門歡迎她最喜愛的孩子,用她最喜歡的飲品招呼,用最喜歡的名字喚她。

沒辦法,誰叫她就是喜歡這孩子的臉呢?

喜歡到每次看了就心生喜悅,恨不得把這孩子養在身邊每天看著,四姊總笑著說,誰不喜歡好看的東西?

於是每當小小少女們前來,她總會準備最好的招待,把兩個女孩服侍得服服帖帖,見四姊將一切打點好,裊裊娉娉的身姿退出房間,日向菜穗子才向房間角落那蜷縮起來的生物說話。

「回去待在那裡,讓大家照顧妳不好嗎?」

日向菜穗子無法理解,只能坐在柔軟舒適的沙發上安靜地喝酒,問著桌面後她那逞強的嬌小夥伴。

這讓明日千鳥掙扎了一下,為了佯裝無事來到這裡她已經耗費掉大半力氣,鼻息間呼出的滿是暈呼呼的熱氣。

幾綹髮絲因汗水而糾結在一起,黏在她因高燒而泛紅的臉龐上,她拉了拉外套,縮進去,「……我要睡了。晚安,菜穗子。」

翻過身,她闔上眼,讓自己陷進昏沉的黑暗。

就像受了傷的狼會洋裝無事地回到狼群。

她們是如此密不可分的團體,同時也是由無數階級跟權力構築而成組織,明眼人都知道誰能惹誰不能惹,誰有資源,而誰總是在掙扎向外探求。

空隙就像是給人一次次的機會去傷害自己,而為了為了不被群體扔棄,你總必須看起來堅不可摧。

偶爾她也會因外表而被人找麻煩。

畫面閃動,在河畔邊有被燒灼的痕跡和碎裂的酒瓶,明日千鳥看見自己踏在那人的喉頭上,嬌小身軀居高臨下地睥睨,不符合外表的力道又再加重幾分,她聽見對方發出痛苦的乾咳,卻連眼皮也沒眨一下,面無表情。

「別再這樣做了。」

鬆開腳,她接下夥伴朝自己扔來的打火機。

因為都是這樣,所以也就習慣了,可誰規定她只能對於這種狀況隱忍,偶爾也會嚥不下一口氣,乾脆用拳頭讓人記得還比較輕鬆對吧。

這樣的生活就是她們建築起來的樂園,有安棲之所,也有出生入死的姊妹。

明日千鳥慢慢意識到,這是可以「待下來」的地方,她不需要達成某些條件才能得到愛,她在這裡也只是正常的、普通的人。

受傷會流血,會需要治療,憤怒必須被解決。待人好者必回報之,有愧於我者則無須憐憫。一切都是這麼理所當然。

在這裡,她就只是明日千鳥。

她不再是那個被明日家被寄予厚望的孩子,也不需充當乖巧聰穎,被帶出社交場合供炫耀與社交的工具。

為了繼續成為明日千鳥,她必須強大起來,強大到足以成為可靠的夥伴,以及無須他人擔心的存在,這是她在團體裡的義務。

夢是雜亂又不合邏輯的,在一片混沌中,她卻回想起一次又一次掛心之事。

然後她想起偶然遇上明日裕人的那天。

她在商店前等待夥伴,摩托車散發的熱氣讓她心情滿是不耐,人行道那端某個身影就這樣停了下來,她與陰影相望,認出是自家哥哥的瞬間一時無語,而在對方彷彿要開口說些什麼前,她逃跑了。

如同本能般,她撞開來人反方向竄進人群裡,她不敢想像,無論接下來聽見的是道歉還是怒罵,她全都不想接受。

心跳鼓動的飛快,耳膜轟轟作響,在她終於跑一段距離後,抱持著一絲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心情,戰戰兢兢地回過頭,然後千鳥因所見的畫面微微瞠大了眼睛。

明日裕人僅僅是佇立在原地,就這樣凝望著她的方向沒有上前,也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。

她看見對方因自己回頭張望而露出淺淺的笑,鬆動的眉眼看起來只有安心。

那刻她感到錯愕,心裡滿是不理解。

她不知道對方追上來,或是對自己怒目相視哪個會讓她更好受,但明日裕人無論哪個都沒有做。

明日裕人只是與她相視,目光溫和,最後朝她啟口無聲說話。

隔著人潮她也能看得無比清楚,然後明日裕人便這樣轉身,邁開步伐消失在來往的人流之中。

──回去吧。

哥哥帶著笑的嘴角是這樣說的。

明日裕人說的回去,是回到沒有裕人、沒有爸爸和媽媽那個地方的「回去」。不知道為什麼明日千鳥是這樣理解的,因為哥哥離開的身影是那樣毫無留念,也毫無挽留。

而她沒來得及、也沒有機會再去問,對哥哥來說回到那個家是不是「回去」呢?

但如今她也不會再回頭了。

伴隨這樣的念頭,夢境如逐漸平息的水波,不再掀起一絲波瀾地陷入靜謐與黑暗。

直到她的眼前慢慢地再綻出一點微光。

「妳睡好久哦,千鳥。」

明日千鳥腦袋還因睏意有些迷濛,外套還蒙在身上,她睜開睏倦的眼,外套隨著她坐起身而滑落下來。

她朝聲音望去,只見菜穗子整個人倒著掛在沙發上,劉海掀開來露出光潔的額頭,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,桌上已經堆滿了不同的果汁和酒水空瓶,看來在等自己醒來前獨自一人打發了不少時間。

「我還跑過去探妳鼻子,怕妳呼吸都停了。」

日向菜穗子用誇張的語氣說著,儘管如此叨唸著,但仍坐在確保她睜眼就能看見的地方,知道自己似乎總有人看顧,這讓明日千鳥忍不住笑出來。

這樣的光景給她一種錯覺,彷彿這樣有點混亂卻仍被誰珍惜著的日子,會一直持續下去,這讓明日千鳥心底感到無比踏實。

她帶著還未完全退去的黏膩鼻音,向自己的夥伴道歉,感受到笑意無法制止地蔓延,惹得日向菜穗子又不滿地抗議嚷嚷了好幾句。

「抱歉。」明日千鳥終於笑夠了,她呼出一口氣,撥開因汗水黏在臉側的頭髮撩到耳旁,朝人眨眼,「我已經沒事了,謝謝妳。」

菜穗子哼了一聲,站起身,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。

「那、我們回去吧?」

她把外套折疊好,明明是自然不過的句子,她卻彷彿又見到那日與哥哥相見的畫面,回應明日裕人的期許般,明日千鳥斂下眼。

「嗯,回去吧。」

她笑了笑,望向站在門口等著自己的日向菜穗子,朝人邁開腳步──

黑暗無聲。

踩破冰層頓時失足墜入深淵,同時被剝奪了視力與聽覺,她在一片幽暗中載浮載沉,一切都靜止似的,直到有鑿開冰層的聲音傳來。

喀噠。

細微的、輕短的,一下下鑿開眼前的黑暗。

指針再次前進一格,她的眼睛才緩慢辨識出自己的所在之處,未開燈的住屋處像是全然不同的空間,遮光良好的窗簾擋住室內唯一的光源,只有物品的輪廓提醒這確實是她熟悉的暫居所。

那些色彩斑斕的畫面都已離她遠去。

她忽然覺得口乾舌燥,知道自己迫切需要一些糖分或什麼都好,只要能讓這混沌不堪又黏稠不適的心情轉移。

桌上的食品沉默宣告自己的存在,她爬起來,順從本能隨手拆開那早已融化不成形的冰淇淋。

輕輕一撬蓋子很快就鬆脫了,她舀起一匙冰淇淋放進嘴裡,過分甜膩濃稠的奶油與糖水立刻在舌尖化開,她卻一時間嚐不出滋味。

明日千鳥低垂著頭,任由頭髮滑落遮住眼前的視線,覺得頭又隱隱疼了起來。

甜味讓喉頭一時間有點緊縮,她將手裡的湯匙靠在冰淇淋盒緣上,良久才發出細小的聲音。

「……好難吃。」